顾蓝

“清醒地行走。”

圣诞

小狐狸透过门缝悄悄地往木屋里望,一棵青翠的树立在火炉对面,树上挂着还没有化去的新雪。树下摆着十个用彩色卡纸包着的盒子,每个盒子上面都打着红色的大蝴蝶结。小狐狸很喜欢蝴蝶结,她觉得那让她想起春天。
屋子里火炉烧得正暖和。小狐狸小心翼翼地触碰门缝里透出的光;它们像极了太阳,照得她眯缝了眼。真好,她想,人类的日子里没有冬天。
一只猫在屋里朝门口信步走来,小狐狸赶忙转身溜走。她几下跃下新雪盖了的木台阶,从光照不到的道路离去,还不忘在雪里打了个滚沾去她的气味。雪地里留下了一串浅浅的足迹,一只黑色的鸟轻轻落在其中一个脚印里。
在小小的神龛里小狐狸安心地蜷下了,用毛茸茸的大尾巴裹住全身。真冷,她想。却也进入了梦乡。
 
 
我是在初雪下过以后才来到北方的。我决定稍作停留时,这片城市里已满是白茫茫的积雪。它们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,像极了我遥远而更为寒冷的故乡。在那里,鲜花曾经在雪野里盛开。
寒冷似乎是我的宿命。因着一位朋友的请托,我离开寒冷的世界南极,远向北方开启征程。我在咆哮的西风中飞越德雷克海峡,穿过湿热的南美大陆。一路背向炽热的太阳,我来到了这寒冷的北方。在这里,雪已经下过了。和南极也不过是一个样,我想,只是,这里的树仍会在晴天里缓慢生长。
这座城市莫名让我想起故乡。我于是停留下来,在雪稍稍小一些的时候到周边去寻找那个“火红而忧伤的身影”。那是鲸的嘱托。距那传说中的雨季已过去了十年,我的一生,他仍然对雪原上的幻象念念不忘。
而在某一个平凡的礼拜日,教堂的钟声响起时,我最终准备动身离开这里。我驻足在教堂钟楼的顶部,安静地俯瞰。雪仍然在落。街道车水马龙。人类的彩灯张结。
我说不清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去,或许只是看不惯节日的气象。过于繁华过于安宁,恍若一触即会破碎的梦境——“梦境”。我又想起我的大个头朋友,他仍然在等待,为了十年前一个没有见证者的幻象……这样想着,我忽然看见一个小巧的身影从昏暗的雪地里穿过——它使我想起鲸无数次向我描述的小狐狸——我连忙飞过去,雪地上却只余下一串新落的足迹。
站在林间的空地里,故乡的景象浮现在我的眼前。在那里,大家都曾听说过鲜花开遍雪原的传说,但没有谁真切地看见过白雪覆盖下长青的树木。只有我的朋友,最温柔而孤独的鲸,声称他曾目睹过雪原的生机盎然。他常常提起雪原上的紫菀花,她们从坚实的陆地而不是海洋里发芽,曾开遍了雪原。但我敢打赌他也从没有见过雪地里缓慢生长的森林。
我尝试等待。但什么也没有出现。反倒是不远处屋里的猫叫了两声。
大雪纷纷扬扬。
 
我最终并没有离开。
实际上,不几日我就见到了小狐狸。那时她正在收集掉落的松针,火红的身影在傍晚针叶林间的雪地里很是显眼。我落在一棵离她不远的松树上,一边庆幸自己没有贸然离去,一边悄悄地望着她,思量着应当如何装作不经意地同她相遇,尽管——在后来我才意识到——这是多么愚蠢与不必要。
——许久,我站得累了,稍稍挪动一了下身子,扑棱棱落下了一片雪去。我悬起一颗心来。而小狐狸仍在采拾松针。她把松针一绺一绺地排好,慢慢地有了一大捧。它们细密而蓬松,看上去十分软和。我预备放下心去,而小狐狸小声但清晰地自言自语说:“今年雪下得很早。”“什么?”我问。她转过身来,歪头看向我。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。
今年雪下得很早,她说。我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“那是一个突然冷下来的早晨,”小狐狸慢吞吞地说下去。“我从落叶堆里醒来,天才蒙蒙亮,遮顶的野芋叶却已经结满了霜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扭扭脖子,不再仰头看我。我于是张开翅膀,慢慢滑翔到她的面前。“我冻得发抖,只好起来找另一个地方睡觉,正在路上跑着,这时忽然有一粒雪恰好落到我的鼻尖上啦。”她说着,用小爪子捂住鼻尖。她观察着我的反应,看到我好奇的表情似乎很满意。她说,“你看。”而后如获至宝地慢慢把爪子放开,那湿漉漉的鼻尖在光下正像化了的雪花。“大雪从那时起就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。”
“那一定美极了,是吗?”我饶有兴趣地问道。
“是的。”小狐狸说。
我们轻易地陷入了沉默。
小狐狸摆弄着她的松针。

“你知道,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。”我尝试开启话题。小狐狸抬起头来,问我:“有多远?”我说:“赤道以南,世界的最南端。”
我忽然有些泄气。我甚至不知道小狐狸是否记得鲸,是否记得遥远的南方,是否记得那一株悲伤而哭泣的紫菀花。
小狐狸露出了好奇的表情。
她问我:“世界的最南端——那里是不是长着一种花,紫色的,小巧的?”
我摇摇头,“那里寸草不生。”
“啊……我常常在梦里去到一个地方。”小狐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。“在那里,就生长着那样一种紫色的小花。那里的植物长得很快,能够听见生长的声音。那里的天总是泛着蓝绿色的火光,那些光线像某种古老的生物一样不停地翻腾……”
她描述着那场十年前的幻梦。恍若她就正在现场。
“在梦里,还有一位海里的朋友常常陪伴着我。”她笃定地说,“他很不会捉迷藏,但很温柔。我很喜欢他。”
我一时无言。
“哎呀……都是梦里的景象啦。”小狐狸很不好意思地又低下头去,摆弄着她的松针了。
“那么,世界的最南端是什么样的呢?”

我开始为她讲述鲸曾无数次为我讲过的那个故事。
那个古老而美丽的传说。
我说起那朵悲伤的紫菀花,说起那场使最荒芜的土地生机盎然的雨。说起鲸是如何坚守着约定,说起他十年如一日的等待。
天色暗下去了,大雪仍纷纷扬扬。
小狐狸攥着一绺松针,久久没有说话。

这时林间小屋忽然热闹起来了,温暖的光辉穿过玻璃窗户,流淌到树林的每一个角落。它浸没了我的脚爪,而小狐狸的松针们随它漂浮而去了。
远处,教堂的钟声响起,唱诗班的唱诵传向四方。
林间小屋的猫先生踏着光明而来,向我们发出诚挚的邀请。我们于是跟随他来到小屋门前。小屋的门忽然为我们而敞开了。
屋里炉火烧得正旺,屋外的冷空气凝结成了一阵雾气,什么也看不清。隐约是,浣熊先生,棕熊女士,还有素不相识的朋友们,热烈欢迎着我们的到来。
而圣诞树下的彩纸盒子,不知在什么时候,变成了十二个。

2019.12.24 23:5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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